□ 曹国虎
在华夏文明的典籍星空中,《庄子》始终是一轮孤悬天际的冷月,鲍鹏山先生曾以“皎皎空中孤月轮”喻其孤高,精准道尽了这部著作的精神高度与阅读壁垒。它是哲学的巅峰,是文学的绝唱,是审美的秘境,却也因文字古奥、思想玄远,将无数普通读者隔绝于门外。而张全义先生的《庄子》精选解读,恰似一位温润的摆渡人,撑着一叶扁舟,载着世人穿越千年的时空迷雾,稳稳抵达那片逍遥的精神彼岸。其解读的诸多优点,不仅消解了经典与大众的隔阂,更让古老哲思在当下焕发了新的生命力。
对阅读门槛的精准消解,让经典不再高高在上。古籍的普及之难,向来在于文字的壁垒与语境的隔阂。《庄子》一书,生僻字众多,文言句法独特,即便有基础注释,普通读者也常陷入“看得懂字,读不懂意”的困境。张全义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,他以“厨师”自喻,将解读经典视作“为食客烹饪美味”,从细节处着手,为读者扫清障碍。他坚持为生僻字标注拼音,曾因这一做法遭遇出版界质疑,却始终不改其志。毕竟对普通读者而言,一个准确的读音,便是踏入经典世界的第一道门。在翻译层面,他恪守“直译为主、兼及意译”的原则,既保留了文言的典雅气韵,又融入了白话的流畅易懂,比如对《逍遥游》中“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”的翻译,既还原了原文的逻辑层次,又无拗口之弊,实现了“信达雅”的平衡。更难得的是,他大胆舍弃冗余注释,将注释的核心功能融入翻译之中,既避免了文本的臃肿,又让读者能聚焦于思想本身。这些看似细微的举措,实则藏着对大众阅读习惯的深切体谅,也彰显了其“学术普及”的初心——真正的经典传播,从来不是居高临下的灌输,而是俯身贴近的接引。
“我注六经”与“六经注我”的圆融统一,让解读有厚度亦有温度。经典解读的困境,往往在于要么拘泥于文本、失之僵化,要么过度引申、沦为私语。张全义则找到了二者的平衡点,他明确提出“混同两种方式解读”,既守住了学术的严谨,又赋予了文本当下的生命力。在“我注六经”的维度,他始终以原典为根基,恪守知人论世的原则。解读《逍遥游》“厚积蓄力”的片段,他关联《易经》“潜龙勿用”的哲思,以刘备种菜韬晦的典故佐证,还原了庄子“积厚而薄发”的本真意涵;阐释《齐物论》“庄周梦蝶”的寓言,他紧扣“物化”的核心,不做无度发挥,只在庄子“自喻适志”的精神愉悦里落脚,守住了经典解读的学术底线;分析《大宗师》中“安时处顺”的思想,他梳理先秦诸子对“天命”的探讨,将子舆的豁达置于乱世语境下解读,让读者理解其“哀乐不能入”并非消极认命,而是对生命本真的坚守。这份严谨,让他的解读有了学术的厚度,不至于沦为“心灵鸡汤”式的浅尝辄止。而在“六经注我”的层面,他又毫无保留地注入个人生命体验与时代思考,让经典与当下同频共振。他坦言自2003年研读《庄子》以来,二十余年鲜有负面情绪,将这部著作的心理疗愈功能,从书本理论转化为切身实证;借“空船之喻”解析情绪困局,他引入费斯汀格法则、苏格拉底应对悍妻的典故,为现代人的情绪管理开出古方;阐释“外重者内拙”,则精准戳中了当代人因贪慕名利而心智昏乱的痛点,提出“给心灵做减法”的主张。这种古今对话的解读方式,让《庄子》不再是尘封的古籍,而成了能照进当下的精神明镜,既有历史的深度,又有现世的温度。
谦卑的解读姿态与理性的选篇逻辑,让经典传播更具实效。解读经典者,最易陷入“学术傲慢”的窠臼,而张全义始终保持着对经典的敬畏与对读者的坦诚。他直言自己“挤不进刘文典所说的懂《庄子》的‘半个人’之列”,从不标榜“独家顿悟”,反而以“仰望者”的姿态潜心钻研,如狙击手般推敲每一处细节,生怕因疏漏误导读者。这份谦卑,让他的解读少了学者的倨傲,多了赤子的真诚。在选篇上,他摒弃了“逐篇解读”的传统模式,秉持“挖浅坑一百,不如打深井一眼”的逻辑,只拣选《庄子》中最具代表性、最能“诱惑读者阅读”的片段。从《逍遥游》的鲲鹏展翅、尧让天下,到《齐物论》的庄周梦蝶,再到《人间世》的心斋、《大宗师》的坐忘,所选篇目既覆盖了庄子思想的核心,又兼具文学感染力与现实启示性。这种“择精而读”的策略,恰恰契合了当下的阅读生态。在信息爆炸的时代,能让人沉下心读透几篇、悟懂几分,远胜于浮光掠影的博览。他的目标从不是让读者“读完《庄子》”,而是让读者“因这些片段爱上《庄子》”,这份清醒的定位,让其解读的传播实效远超同类著作。
打通多维关联的视野,让经典的内涵得以拓展。优秀的经典解读,不仅要还原文本本义,更要为读者搭建认知的桥梁。张全义的解读有着开阔的视野,善于打通跨领域、跨文化的关联,让庄子的哲思在更广阔的维度里显现价值。解读“庄周梦蝶”,他将其与海明威《老人与海》中“梦见狮子”的暗喻对照,指出二者同为精神境界的象征;阐释“坐忘”的智慧,他对接西方哲学的“奥卡姆剃刀”原理,揭示二者“摒除累赘、专注核心”的共通性;分析“君子之交”,他融入陆九渊白鹿洞书院讲“义利之辨”的典故,打通了儒道思想的内在关联;解读“呆若木鸡”,则关联金庸笔下的扫地僧,让抽象的“德全”境界变得具象可感。这种多维关联,既没有消解庄子思想的独特性,又为读者提供了理解经典的多元视角,让古老哲思与其他文明、其他领域的智慧形成了美妙的共鸣。
在这个时代,张全义的《庄子》解读,早已超越了“古籍注释”的范畴。它不仅是一部通往《庄子》精神世界的指南,更是一次文化的反哺,让庄子的“逍遥”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哲学概念,而成了可感可知的生活智慧;让“心斋坐忘”的澄明、“物物而不物于物”的通透、“安时处顺”的从容,照进了更多人的精神世界。这位温柔的摆渡者,以文字为桨,以真心为帆,在经典与大众之间架起了一座桥,让那轮孤悬千年的“庄子之月”,终于洒下了温暖人间的清辉。